唐山大地震廢墟上的搶劫風(fēng)潮

41年，許多事情都漸漸淡漠，唯有唐山大地震，如同一道永久的傷痕，深深地鏤刻在許多人心里。本文摘自2011年第11期《文史博覽》，作者錢鋼當(dāng)年曾參加抗震救災(zāi)工作。在文中，他以親身經(jīng)歷和感受，全景式記錄了震后慘狀，披露了災(zāi)難之后除哀悼、救援外的另一種赤裸裸的歷史真實。


唐山大地震現(xiàn)場
搶劫風(fēng)潮
7月28日，唐山人首先面對的是死亡，是傷痛。然而，當(dāng)死亡的危險剛剛過去，當(dāng)?shù)窝�的傷口剛剛包上，他們面對的便是饑渴，便是寒冷�?br /> 有人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赤身裸體，有人突然感到喉嚨在冒煙，腸胃在痙攣。傾塌的商店，在大地震顫時拋出了零星的罐頭、衣物，有人拾回了它們，這使人們意識到，在廢墟下有著那么多維持生命急需的物品。他們開始猶疑不決地走向那些廢墟：埋著糕點的食品店，壓著衣服的百貨店，堆著被褥的旅館……他們起初并不知道該怎么辦。“我們借！”一些人千方百計尋找商店等處的工作人員，他們從廢墟中找來破紙斷筆，要簽字畫押，留下借據(jù)。
后來下起了瓢潑大雨，被澆得濕透的人們無處藏身，同樣在雨中顫抖著的商店工作人員喊道：把雨衣雨鞋扒出來用！”尋找雨具的人們擁上了廢墟。淌血的腳穿上一雙雙新鞋，路邊的防震棚有了塑料布的棚頂……他們又聽到呼喊：可以拿點吃的。”于是，一切就從這演變了。
慢慢地，一些人心中潛埋著的某種欲望開始釋放。他們從廢墟中把一包包的食品、衣物拿出來，不一會兒，又開始了第二趟，第三趟。他們的手開始伸向救急物品以外的商品。三五人，數(shù)十人，成百人……越來越多的人用越來越快的腳步在瓦礫上奔跑。每個人手中越來越大的包裹，對另一些人似乎都是極大的刺激。“快去！人家都在拿……”“快走！東西都快被拿光了！”“快拿呀……”唐山出現(xiàn)了一種瘋狂的氣氛。
據(jù)目擊者說，在藥店的廢墟上，有人在挖掘人參、鹿茸、天麻。在水產(chǎn)貨棧的廢墟上，有人撈到了海參、干貝、大蝦。有人涌進了一個尚未倒塌的百貨商店，爭搶著手表、收音機、衣料……他們從那里推出了嶄新的自行車，抬出了嶄新的縫紉機。大街上匆匆奔行的人中，一個中年男子扛著成捆的毛毯，一個小伙子抱著大包的絨線，還有一個女人甚至扛著一箱電池！喧囂的聲浪中，人們的手已經(jīng)不只是伸向國家的財產(chǎn)。有人親眼看見一個老婦人在一具男尸前哭著：“我的兒��！我的兒啊！”哭完，摘下男尸手上的表走了。不一會兒，她又出現(xiàn)在另一具男尸前面，又是淚，又是“我的兒啊”，又是摘去手表。就這樣換著地方哭著，摘著，換了十幾處地方，直到被人扭住。
1976年8月3日，是唐山搶劫風(fēng)潮發(fā)展到最高峰的日子。成群的郊區(qū)農(nóng)民，趕著馬車，開著手扶拖拉機，帶著鋤、鎬、錘、鋸……像淘金狂似地向唐山進發(fā)。有人邊趕路邊喊叫：“陡河水庫決堤啦！陡河水下來啦！”當(dāng)驚恐的人們逃散時，他們便開始洗劫那些還埋藏著財產(chǎn)的廢墟。他們撬開箱子、柜子，首先尋找現(xiàn)款，繼而尋找值錢的衣物。滿載的手扶拖拉機在路上“突突”地冒著骯臟的煙，擠成一堆的騾馬在互相尥蹶子；“淘金狂”叼著搶來的紙煙，喝著搶來的名酒，他們在這人欲橫流的日子里進入了一種空前未有的罪惡狀態(tài)。終于，當(dāng)這一切進行到高潮時，街心傳來了槍聲。


非常時期的自我執(zhí)法

7月28日當(dāng)天，唐山街頭就有了警察。他們光著上身，穿著短褲，只有肩上挎著的手槍才能證明他們的身份。當(dāng)搶劫風(fēng)潮開始時，他們揮動著手槍在路口攔截，可是他們防不勝防——他們的隊伍在地震中傷亡太大了，而“作案”的竟是成百上千的災(zāi)民！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在震后即派出治安專家前往唐山，以圖控制社會局勢。河北省和唐山市的抗震救災(zāi)指揮部，為制止愈演愈烈的搶劫而費盡心思。
能夠組織起來的最大的執(zhí)法力量只有民兵。在中國人民銀行唐山市支行的廢墟上，出現(xiàn)了路北區(qū)和開灤唐山礦的民兵。他們赤腳光身，有的提著被砸斷了槍托的步槍，有的抓著棍子，幾乎圍成一個圈，日夜守護著這片埋著金錢和儲蓄賬目的瓦礫。有人試圖靠近那片誘惑人的廢墟，他們轉(zhuǎn)轉(zhuǎn)悠悠，探頭探腦，可是終究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。當(dāng)這一切都結(jié)束的時候，有關(guān)部門宣布，全唐山所有銀行、儲蓄所的賬單無一散失。
存有300多萬斤成品糧的西北井糧庫，空氣也到了極為緊張的地步。民兵實槍荷彈，在倒塌的圍墻邊日夜巡邏。庫黨支部決定：沒有接到上級的命令之前，一粒糧食也不許分發(fā)！在此期間，庫內(nèi)人員揀空投的干糧吃，不得生火做飯，以免引起群眾的怨憤和混亂。民兵將圍繞著糧庫建起的防震棚當(dāng)做自己的哨棚，對那里的災(zāi)民們說：“你們幫我們守住，有人來搶糧，你們都勸他們回去！你們自己先堅持著，等一發(fā)糧，我們首先保證你們！”和在銀行廢墟邊轉(zhuǎn)悠的人一樣，圍住了糧庫的饑民也不敢沖過警戒線。糧庫支部書記王守森聽見有人在竊竊議論：“國庫沖不得呀！這可不像商店。沖糧庫就像沖大獄，那是死罪……”
可是畢竟有膽大的闖進來“評理”了。一個開灤礦工抓住王守森質(zhì)問：“地震沒震死，難道還要讓我們餓死么！我家還有80歲老母，斷糧了！你說怎么辦吧！”王守森解釋說：“糧庫的糧，得等救災(zāi)指揮部下命令后，按計劃分配。就這么些糧，一發(fā)生混亂，勢必有人囤積、有人餓死。你家有老太太，可我們也得為全唐山的老太太著想……”工人勃然大怒：“走！跟我走！咱們到指揮部去！”在抗震救災(zāi)指揮部那輛破公共汽車?yán)�，唐山市人民武裝部副政委韓敏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：“糧庫做得對！……”臨了，他指著車廂里的一筒餅干，對工人說：“你拿這個走�！�
此時，各個商店的廢墟上仍是一片混亂。人們不敢沖擊金庫，卻有人在撬保險柜；人們不敢沖擊糧庫，卻在哄搶小糧店的糧食。甚至軍隊的卡車也被搶走，去裝運贓物。
沒有人能說清第一聲槍響是從哪里傳出的。但是，在越來越多的槍聲里，傳出了“已經(jīng)不是鳴槍警告”、“看見搶東西的人被打死了”的消息。在小山，在新市區(qū)商場，都有人親眼看見被民兵打死的搶劫者的尸體。
這種狀態(tài)持續(xù)了近一周。據(jù)中國人民解放軍唐山軍分區(qū)的一份材料披露：地震時期，唐山民兵共查獲被哄搶的物資計有：糧食670400余斤，衣服67695件，布匹145915尺，手表1149塊，干貝5180斤，現(xiàn)金16600元……被民兵抓捕的“犯罪分子”共計1800余人。
人們也許寧愿忘掉這些數(shù)字，就像唐山在地震后不曾有過這騷動的一周。但它是真實存在的，我們無可回避。